#纯爱
2025.12.10首发于禁忌书屋暖阁内的炭火依旧噼啪作响,却驱不散那股自流言蜚语中渗出的阴冷与粘腻。妇姽的怒火如同被暂时压下的熔岩,表面冷凝,内里依旧翻滚不休。她那双总是追随着我、充满信任与炽热的眼眸,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疑云与惊惧,开始频频扫向殿外,仿佛阴影中随时会跳出窃取她珍宝的贼人。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,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锐利。面对这波精准而恶毒的攻击,被动防守只会助长其气焰。“此事,绝非偶然。”我缓缓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,“波斯、塞人,纵有异心,亦难深入我安西腹地,编织如此贴合中原伦常观念的流言。匈人更视强者拥有诸多妻妾、子纳父妃为常事,断不会以此攻讦。唯有朝歌,深谙礼法杀人于无形之道,且在我安西内部,必有为其张目、传递消息之内应。”我的目光变得幽深:“安西五省,新附未久,人心驳杂。那些自前朝便盘踞此地、树大根深的世家豪族,表面归顺,实则首鼠两端者,恐怕不在少数。朝廷只需许以空头官爵,或暗中输送些许利益,便不难收买几个败类,充当其耳目喉舌。”“夫君欲如何处置?”妇姽急问,眼中忧色未褪,却多了几分寻求主心骨的依赖。“与其扬汤止沸,不若釜底抽薪。”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“他们散播谣言,乱我内宅,我便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。姬宜白!”一直侍立在暖阁门外的姬宜白应声而入。“着‘谛听’即刻启动在关内的所有暗桩,不惜代价,广撒流言。”我沉声下令,每一个字都如冰珠砸落,“其一,太子生父可疑,多暗示其相貌、秉性与南宫适有诸多相似之处,而南宫适常年宿卫宫廷,与皇后……过从甚密。记得,证据要‘似有若无’,细节要‘活灵活现’,务必在朝野上下,尤其是诸位皇子及其党羽中,种下猜疑的种子。”姬宜白眼神微凛,随即领命:“臣明白,虚虚实实,最是诛心。”“其二,”我继续道,“将老皇帝‘病重’的消息,从‘恐难撑过今岁’升级为‘药石罔效,旦夕之间’。要让人相信,龙椅即将空悬,而最有实力问鼎的太子,却身世存疑……你可知该如何推波助澜?”“臣知晓,”姬宜白点头,“必令朝歌上下,人心惶惶,诸王躁动,将视线从西北引回他们自己的漩涡之中。”“其三,”我的语气转冷,带上杀意,“安西内部,那几个跳得最欢、与朝歌暗通款曲已有实证的世家,名单你已掌握。不必公开问罪,打草惊蛇。让‘玄鸟’出手,干净利落。我要他们‘意外’暴毙,或‘急病’身亡,家产……可由其‘不肖子弟’迅速败光,或‘自愿’捐输以赎前愆。”“是!”姬宜白肃然应诺,眼中闪过寒光。暗杀与抄没,是清除内奸、充实府库最快的方式,虽不光彩,却最有效。“去吧,动作要快,痕迹要净。”我挥挥手。姬宜白躬身退下,暖阁内重归寂静。这一连串凌厉的反击安排,似乎让妇姽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些,她靠向我,将头倚在我肩上,低声道:“夫君……如此应对,是否太过……酷烈?”“乱世用重典,妇人之仁,只会害人害己。”我揽住她,语气不容置疑,“他们既要玩火,便需有引火烧身的觉悟。”流言的反制与内部的清洗,在姬宜白的高效运作下迅速展开。关内朝堂因突如其来的太子身世疑云与老皇帝弥留的“确凿”消息而暗流汹涌,几位皇子及其背后的势力动作频频,无暇他顾。安西境内,几户颇为显赫的旧族接连遭遇“变故”,或家主暴毙,或主要子弟横死,家产迅速被其他势力吞并或“充公”,一时间风声鹤唳,先前甚嚣尘上的污蔑之言果然偃旗息鼓了不少。然而,外部压力的暂时缓解,并未能驱散妇姽心头的阴霾。那恶毒的流言,如同淬毒的种子,一旦落下,便在猜疑的土壤中悄然生根发芽。她开始真正相信,或者说是恐惧,那些关于我“藏娇别院”、她自身“面首之欢”的污蔑,并非全然空穴来风,而是某种她未能察觉的“真相”的扭曲映射。她的不安,首先转化为对身边其他女性的严密监视与排斥。首当其冲的,便是身为安西银行总执事、常年协助我处理核心财赋机要的薛敏华。在妇姽眼中,这位精明干练、风韵犹存的“薛夫人”,既掌握着巨大的财权,又与我朝夕相处(处理公务),无疑是最大的威胁。她开始以各种理由限制薛敏华进入王府内院,派人“保护”(实为监视)其出入,甚至有意无意地暗示薛敏华应“恪守本分”,远离“非其职司”的领域。薛敏华何等聪慧且心高气傲之人?她自认从陇西破家一路追随,殚精竭虑打理安西财赋,功劳苦劳俱在,如今竟因无稽流言遭此猜忌排挤,心中愤懑可想而知。她虽表面恭顺,但眉宇间的冷意与偶尔投向我时那混合着委屈与倔强的眼神,无不显示其强烈不满。一次,因协调大婚物资款项之事,她与妇姽委派的管事发生争执,竟被妇姽以“顶撞主母”为由,勒令其在府门外跪候了两个时辰。时值寒冬,朔风如刀。得知此事,我心中暗叹,深知若不妥善处置,恐失臂助,更寒了人心。我私下召见薛敏华,好言安抚,肯定其功绩,承诺绝不辜负。面对她隐含泪光的质询与去意,我不得不给出更实质的保证。“敏华,”我唤她旧日称呼,执其手,温言道,“如今流言汹汹,王妃心绪不宁,行事或有偏激,你且多担待些。不若……你暂带吡加夫人与韩姬,移居安西银行总号后院?那里清静,也便于你理事。”薛敏华抬眼看我,眼中满是不甘与一丝幽怨:“王上是嫌妾身碍眼了么?妾身自问忠心耿耿,从无逾越之心……”“我岂不知你忠心?”我打断她,声音放得更缓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,“且忍耐些时日。待王妃……顺利诞下嫡长子,王府内苑稳固,我必以隆礼,风风光光将你、吡加、韩姬,一并迎入王府,赐予正式名分。届时,无人再可非议。”“正式名分……”薛敏华喃喃重复,眼中的委屈渐被一丝复杂的光亮取代。她所求,除了信任,或许也正是这份乱世中女子最看重的安稳与地位。良久,她终于缓缓点头,声音微哑:“妾身……遵命。望王上……勿忘今日之言。”说服了薛敏华,我暗自松了口气。然而,妇姽的疑心并未因此稍减,反而如同蔓延的藤蔓,伸向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角落——那便是按宗族礼法送来、名义上为我“侍妾”、实则近乎被软禁在王府偏院,年近四旬的妇葵夫人。妇葵论宗族辈分,是妇姽的远房姑母,年龄也长她几岁。当年妇姽决意嫁我,宗族内部虽有非议,但为维系与西凉王的纽带,依旧循旧例,选派了身份合适、孀居无子的妇葵前来,充作“滕妾”之礼,以示家族支持,也为将来可能的子嗣增添“正统”血脉。妇葵性喜清净,入府后深居简出,几乎从不出现在人前,更像一件象征性的摆设。可如今,在妇姽日益膨胀的不安与占有欲中,连这样一位安静到近乎隐形、且年长于她的宗亲长辈,也成了潜在的威胁。“她虽年老,毕竟身份特殊,又日日在这府中……”妇姽一次依偎着我时,状若无意地提起,“不若在城中另辟雅静院落,让她颐养天年?也省得外人说我们府内女眷冗杂。”我闻言一怔,随即感到一阵荒谬与棘手。妇葵不同于薛敏华,她代表着宗族的颜面与古老的礼法。无故驱逐长辈宗亲,不仅于礼不合,更可能激化与背后家族势力的矛盾。“姽儿,葵夫人是宗族所遣,按礼而来,无有过错,岂能随意驱逐?”我试图劝解,“她年事已高,性喜安静,于府中并无妨碍。”“可她终究是个女人!还是族中长辈!”妇姽的执拗劲儿上来,眼中泛着偏执的光,“如今流言这般,留她在府,谁知旁人又会编排出什么?我心中不安,夜里都睡不踏实!”见她情绪激动,我知硬劝无用,只得再次使出缓兵之计,同时附加更重的承诺以安抚其心。我将她揽入怀中,一边轻抚其背,一边在她耳边低语,许下重重诺言:“姽儿,你听我说。葵夫人之事,关乎宗族礼法,不可轻动。但我向你保证,在你……在你为我生下孩儿之前,我绝不去她院中,绝不碰她分毫!她只是府中一件摆设,一个象征,仅此而已。待你有了我们的骨肉,地位无可动摇,到时再论其他,可好?”或许是我罕见的低声下气与明确承诺起了作用,或许是她终究对“生下嫡长子”有着更深的渴望,妇姽紧绷的身体渐渐软化,靠在我怀里,良久,才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默许了妇葵的留下。然而,经此一事,王府内苑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紧绷。妇姽如同守卫最后领地的母狮,警惕地巡视着每一个角落,她的不安与掌控欲,并未因流言表面的平息而消散,反而随着大婚之期的临近,与对孕育子嗣的深切渴望交织在一起,化作了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,笼罩在迪化城上空,也笼罩在每一个与她夫君有所关联的女子头上。殿外寒风依旧,殿内炭火再暖,也难驱散这弥漫在华丽锦绣之下、日益浓厚的猜忌与压抑。大婚的辉煌,似乎正与内宅的幽暗,形成愈发鲜明的、令人心悸的对比。接下来的几日,迪化城上空的铅云仿佛压得更低了,不仅是因为塞外凛冬固有的酷寒,更因王府内苑那无形中弥漫开来的、令人窒息的掌控与猜忌。妇姽对我近乎偏执的“守护”达到了新的高度。她仿佛褪去了所有属于王妃的雍容与宽和,变回了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只为守护怀中幼崽而撕咬一切的母兽。王府中但凡面容姣好、年纪稍轻的侍女,皆被她以各种理由或遣散、或调往外院粗使,内院只留下十余名年过四旬、相貌朴实的老妈子负责洒扫浆洗等粗活。曾经她还会过问一些旧部曲的安置、将领家眷的抚慰,如今这些事务被她全然抛诸脑后,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系在了我一人身上。我走到哪里,她的身影便如影随形出现在不远处,那双美眸不再是含情脉脉的凝视,而是一种锐利的、时刻警惕着任何潜在威胁的审视。即便是接见心腹臣僚商议机密要务,她也往往静坐一旁,不言不语,却存在感极强,让原本畅所欲言的氛围无端多了几分拘谨与压抑。我仿佛被置于一个以爱为名、却密不透风的琉璃罩中,一举一动皆在她的注视之下,连呼吸都觉得有些滞重。我深知,这偏执的守护背后,是她日益深重的不安,以及对那个能真正将我们命运血脉相连的“结晶”的极致渴望。流言的毒刺虽被拔除,却在她心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口,唯有以最彻底的占有和最确凿的结果(子嗣)方能稍加安抚。
罢了。既知她所求,便予她所望。这不仅是安抚内宅,亦是稳定西凉这艘巨舰在惊涛骇浪中航向的必要之举。
于是,在一日朔风稍歇、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的清晨,我于承运殿召集群臣大朝会。殿内炭火熊熊,却驱不散文武百官脸上各异的凝重与思量。我端坐于黑曜石王座,妇姽一如往常伴坐右侧,她今日特意妆饰过,胭脂色的朝服衬得面容明媚,只是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紧张与期待,在肃穆的朝堂上显得格外突兀。待众臣礼毕,我并未如常先议军政,而是直接抛出了那颗早已在众人心中反复掂量过的石子:
“今日召诸卿前来,首要议定一事。”我的声音平稳,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,“本王与王妃,患难与共,情深意重,然名分大礼,至今未全。今乾坤震荡,神器蒙尘,我西凉上下,尤需定心凝志。故,着典仪司、礼部,会同钦天监,速择良辰吉日,举行大婚之典,昭告天下,以正名分,以安人心。”话音落下,殿内并未立刻响起附和之声,反而陷入了一片更深的、充满微妙躁动的寂静。文武两班,神色各异。多数武将虽面无表情,眼神却微微闪动;而文官队列中,则明显泛起一阵压抑的骚动。我与妇姽的结合,本就挑战着这些人自幼浸淫的伦常纲纪,昔日迫于形势威权勉强默认,如今竟要这般大张旗鼓、公之于天下,无异于将这块“逆伦”的烙印,以最辉煌的方式刻在西凉的王旗之上,这让他们骨子里的礼法观念与现实的权势依附产生了剧烈的撕扯。果然,短暂的沉默后,首先出列反对的,依旧是那位掌管钱粮、眉头常年紧锁的财物官奚仲。他手持笏板,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带颤抖:“王上!王妃!老臣非敢阻挠盛典,然……然则国事维艰,府库实难支应啊!”他扳着手指,一项项数来,“去岁至今,接纳关内、塞外各族流民不下百万之众,安置、垦荒、筑屋、施粥,所耗巨万!新辟屯垦区需农具、种子、水利;新建医馆、学堂需屋舍、师资、药材;牧场需畜种、草料……在在需钱!更遑论新修的迪化王宫、数条引水大渠,工程浩大,尾款尚未结清。且为应对关内剧变,新募五万劲卒,人吃马嚼,军械饷银,皆是天文数字!王上,此时若再大兴婚典,仪仗、服饰、宴饮、赏赐……恐……恐掏空府库,动摇国本啊!还望王上、王妃以苍生为念,暂缓或简办为宜!”奚仲的话,句句砸在实处,引得不少出身寒微或注重实务的官员暗暗点头。财政压力,是无可回避的现实。
紧接着,一位身着深紫色官袍、气质儒雅中带着古板的老者出列,乃是负责礼仪邦交的“行人”寮父。他面色沉重,对着王座长揖到地:“王上,王妃。老臣执掌外礼,近日接连收到关内急报,心实难安。”他抬起头,眼中满是忧虑,“江南司马氏僭号称楚,与朝廷已然开战。朝廷水师虽初战于长江告捷,然深入江南水网之地,却被楚将项武以地利击溃,大将军熊熙殉国……朝廷已下诏国丧,举国缟素。值此国丧之时,我西凉若大张旗鼓举办婚典,岂非公然不敬朝廷,授天下以‘不忠不义’之口实?此其一也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其二,匈人铁骑仍蹂躏北疆,辽东公孙氏狼顾鹰视,国家实处于危难存亡之秋。纵不论朝廷礼法,此时歌舞升平,大婚庆贺,于民心士气,恐亦非吉兆。老臣斗胆,恳请王上、王妃,暂缓婚期,待天下稍定,再行补办,方为顾全大局,彰显仁德。”寮父引经据典,将“礼法”与“时局”两大帽子重重扣下,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崇尚正统、讲究“政治正确”的文官心思。连站在文官队列稍后、主管与关内遗留势力及商业往来的子车夫人,此刻也微微颔首,轻声补充道:“寮父大人所言在理。如今关内情势诡谲,我西凉虽强,亦不宜过度刺激各方,招致无谓忌惮。婚典……确需慎之又慎。”
武将队列中,早有人按捺不住。雷焕第一个大步出列,声如洪钟,直接驳斥:“奚仲大人、寮父大人,你们这话,俺老雷听不进去!”他环眼圆瞪,“朝廷?朝廷自己昏聩无能,忠奸不分,才弄到如今这山河破碎、民不聊生的地步!它自家打仗死了大将,下了国丧,关我们西凉屁事?难道要我们西凉几百万军民,也跟着他们一起披麻戴孝、饿着肚子不成?王上仁德,未趁乱起兵,已是给足了朝廷颜面,对得起‘忠义’二字!”
他转向寮父,语气更冲:“至于说什么匈人南下、国家危难……哼,危难是朝廷的危难,不是我西凉的危难!我西凉兵强马壮,府库……就算紧些,也饿不着弟兄们!大婚怎么了?大婚正好让天下人都看看,朝廷越乱,我西凉越稳!朝廷越穷,我西凉越富!这才是给百姓最大的定心丸!”雷焕的粗豪直言,瞬间点燃了武将们的情绪。韩全紧接着出列,语气沉稳却带着锋锐:“未将附议雷焕将军。朝廷早已失却人心,其礼法纲常,不过束缚忠良、纵容宵小的破网罢了。我西凉新朝气象,何必自缚手脚?”韩忠更是直接:“王上,末将等麾下儿郎,只知效忠王上与王妃,不知有甚朝廷!大婚正当其时,正可激励士气,昭告天下,西凉自有明主!”
连素来冷峻寡言的玄素,此刻也清冷开口:“军心稳固,胜于虚礼。一场盛大婚典,可安内,亦可慑外。”其妹玄悦亦点头附和:“正是!让那些关内的、江南的、辽东的都看清楚,谁才是这乱世中真正的砥柱!”文官与武将,守旧与革新,稳妥与进取,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在朝堂上激烈碰撞,空气仿佛都要燃烧起来。
就在这争执不下、僵持难决之际,一个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响起:
“诸位大人之争,无非‘财用’与‘名分’二事。”众人望去,只见薛敏华自文官队列中从容出列。她今日穿着淡紫色的官服,容颜虽因前些时日的委屈略显清减,但眼神明亮,脊背挺直,自有一股历经风波后的沉静与干练。她的出现,让王座上的妇姽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,但并未立刻发作,只是冷眼瞧着。薛敏华先是对王座方向盈盈一礼,然后转向奚仲:“奚大人忧心财政,乃老成谋国之言。然则,大婚所需一切费用,”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殿中几位重臣,声音清晰无比,“可由安西银行牵头,联合安西矿业、军械局、农垦、第一纺织、泰丰银行等十大财团,共同敬献贺仪,全数承担。不动府库一分一毫,何谈动摇国本?”
此言一出,满殿皆惊。十大财团联手包办婚典开销?这是何等手笔!奚仲张了张嘴,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。
薛敏华又转向寮父与子车夫人,语气平和却暗藏机锋:“寮父大人顾虑朝廷礼法与天下观瞻,子车夫人担心过度刺激关内。然而,诸位可曾想过,越是这等朝廷威信扫地、四方狼烟四起、人心惶惑无依的乱世,一场极尽辉煌、彰显富足与安稳的盛大婚典,其意义何在?”她微微抬高声音,目光灼灼:“它如同一座黑暗汪洋中骤然亮起的灯塔!告诉天下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、告诉那些怀才不遇的士人、告诉那些彷徨观望的豪杰——世间尚有乐土,尚有明主,尚有希望!它将吸引无数人才、财富、民心,如百川归海,汇入我西凉!这,难道不是比恪守那早已腐朽的朝廷礼法、顾忌那些自顾不暇的诸侯脸色,更为重要、更符合西凉长远利益的大事吗?”“说得好!”一声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赞许的轻呼,竟是来自王座之侧。众人愕然望去,只见妇姽微微前倾了身体,冠冕玉旒轻晃,她那双原本带着审视与冷淡看着薛敏华的美眸,此刻竟亮得惊人,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、认同,甚至是一丝……找到知音般的欣喜。薛敏华这番话,不仅完美解决了财政和礼法的难题,更是将大婚提升到了争夺天下人心的战略高度,句句说到了妇姽最深处的心坎上——她渴望的,不正是这种毫无保留的、宣告性的、能将我与她彻底绑定并推向至高荣耀的仪式吗?几日前的猜忌与厌恶,在此刻薛敏华展现出的“价值”与“忠诚”(至少是立场一致)面前,竟冰消瓦解了不少。
薛敏华感受到妇姽目光的变化,心中了然,面上却依旧恭谨,对着王座再次一礼:“此乃妾身与十大财团同仁的一片赤诚,亦是为西凉万年基业计。望王上、王妃明鉴,准予大婚如期隆重举行。”殿内一片寂静。奚仲、寮父等人面面相觑,薛敏华已将最大的两个反对理由化解,且抬出的理由他们无法轻易驳斥。武将们则个个面露得色。我端坐于上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心中亦是百感交集。终于,我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一锤定音的决断:
“薛夫人所言,深谋远虑,老成谋国。十大财团忠心可嘉,其议甚善。寮父、奚仲等卿所虑,亦是为国操劳,本王心领。”
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:“然,非常之时,当有非常之举。我西凉立世,不靠苟全于腐朽礼法之下,不赖算计于锱铢得失之间。靠的是民心所向,人才所聚,军威所慑!这场大婚,便是我西凉向天下发出的最强音!”
“典仪司、礼部、钦天监听令:即日起,全力筹备大婚!依最高仪制,务求隆重辉煌,彰显我西凉气度!十大财团所献,专款专用,不得靡费。一应细节,由薛夫人总揽协调,各部务必通力配合!”“臣等遵命!”殿中响起整齐的应诺声,无论心中作何想,此刻无人再敢公开质疑。
朝会散去,殿外寒风依旧,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然不同。妇姽紧紧握住我的手,指尖微微颤抖,眼中光彩流转,那是混合着巨大喜悦、释然与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光芒。而薛敏华退下时,与我目光短暂相接,那里面除了公事公办的恭谨,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、复杂的释然与深藏的谋算。大婚的齿轮,在这一场激烈的朝堂博弈后,终于无可阻挡地彻底转动起来。迪化城上空,那铅灰色的云层深处,仿佛有一道金色的缝隙,正在悄然裂开。大婚的日期,如同悬于迪化城上方的利剑,一旦落下,便再无人能阻其势。自那日朝会定策,整座城池,乃至整个西凉,都被卷入了一场盛大而精密的狂欢筹备之中。官僚机构的齿轮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咬合转动,而驱动这一切的核心——我的王妃妇姽——则展现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、混合着狂喜与焦虑的掌控欲。她对我“侍奉”得越发无微不至,却也禁锢得越发严密。白日里,我几乎被“供”在王府最深处的暖阁中,美其名曰“养精蓄锐,以待大典”,实则一举一动皆在她的视线之内。她想看的奏报,需先经她手;她想见的臣属,需得她准;连我想去庭院中透口气,她也必定相伴左右,寸步不离。那些熟悉的、带着关切或敬畏的臣僚目光,如今在她面前,似乎都带上了她所警惕的“杂质”。我仿佛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在镇北城、在她羽翼下无所适从的孱弱少年,只是如今这“羽翼”化作了锦绣牢笼,温暖却令人窒息。而她夜间的索求,亦变得愈发频繁与急切,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渴求,仿佛要透过最原始的融合,将她的血脉、她的未来,彻底烙印进我的生命,以此对抗所有潜藏的不安与流言。对此,我唯有全盘接受,以近乎征服般的激烈回应,直至她力竭求饶,方能暂息她那熊熊燃烧的、对于“嫡长子”的渴望。钦天监呈上的几个“吉日”皆被她以各种理由驳回,不是“冲了星宿”,便是“不利子嗣”。我终于不耐其烦,随手点定了二月初二,龙抬头,万物复苏之日。她闻言,眼中爆发出璀璨至极的光芒,再无异议。于是,最后的准备进入倒计时。文官系统在薛敏华的总揽与奚仲、荣夷等人虽不情愿却异常高效的执行下,如同精密的算盘。一道道盖着西凉王金印与大婚礼宾司朱印的文书,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向四方;宾客名单被反复斟酌,座次图修改了不下十稿;预算在十大财团的支撑下膨胀到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,每一笔开支却又被薛敏华与奚仲联手卡得极紧,务求“奢华可见,靡费无踪”。武将被彻底动员,却非用于沙场。青鸾与玄素这两位以武勇着称的女将,被妇姽亲自抓了“壮丁”,整日埋首于仪仗规制、护卫布防、宴席安保等繁琐细节,与礼官争执得面红耳赤,苦不堪言。雷焕与黄胜永两大粗豪悍将,被迫坐在堆满礼单的案几前,学着辨识金银成色、珠宝真伪、古董年份,抓耳挠腮,叫苦连天。韩玉与百里玄霍则领着工兵营,将承运殿及周边广场装饰得锦缎铺地、金玉满堂,极尽华美。韩超带着他军校中最出色的学员,演练接待外宾的礼仪流程,务求滴水不漏。玄悦协同子车夫人、薛夫人,核对那长达数百页的酒席菜单与物料清单,确保数万人的宴饮不出纰漏。就连深居简出的妇葵夫人,也被请出山,以其宗族长辈的见识,与礼宾官逐字校对大婚仪程的每一个环节,确保合乎古礼,不授人以柄。每个人都像被上紧了发条,在迪化城凛冽的寒风与日益浓厚的喜庆气氛中,忙得脚不沾地。唯有我,被妇姽“供奉”着,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、华丽的摆设,看着她如穿花蝴蝶般指挥若定,眸中燃烧着近乎亢奋的光芒,心中那份被掌控的憋闷与对未来的隐忧交织难言。大婚当日,二月初二。铅灰色的云层奇迹般散开,露出一片湛蓝如洗的天空,阳光毫无吝啬地洒在银装素裹又披红挂彩的迪化城上。从清晨起,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与车马便堵塞了所有通往王宫的道路。西凉治下各省郡县的大小官吏、归附的各族酋长、半独立的方国君主、波斯的总督特使、天竺的僧侣使团、吐蕃与羌人的头人代表,乃至来自辽东、江南的观望势力、匈人部落的求和使者、中原各地嗅觉敏锐的豪商巨贾、甚至朝歌朝廷亦派出了规格不低的贺喜使团……形形色色,络绎不绝,携带的礼物堆积如山,几乎要将王宫前的广场淹没。礼宾官设在高台,声音洪亮,唱喏着一份份骇人听闻的礼单,其声在喧嚣中竟清晰可闻:“——甘州太守献和田美玉十方,黄金千镒,骏马百匹!”“——青海羌部大头人贡九色鹿皮百张,冬虫夏草十斛,青海骢五十匹!黄金千两!”“——碎叶城主韩宗素遣使献安西金币十箱,白银五千两,大食宝刀百柄,镶宝石金杯五十对!”“——江南司马氏特使贺:苏绣珍品百幅,龙井贡茶千斤,紫檀家具十套,明珠十斛,白银万两!”“——辽东公孙氏贺:百年老参五十匣,玄狐皮千张,北珠百斛,辽东铁骑具装百副!白银万两!”“——匈人右贤王遣子为质,贡牛羊十万头,良马五千匹,金器五十车!”“——天竺戒日王朝使团献:象牙百根,香料十船,孔雀尾羽千支,嵌宝石佛像十尊!黄金万两!”“——朝歌天子钦使,贺西凉王大婚:赐玄纁五匹,玉璧一双,九锡之礼(虚应故事),东海明珠百颗,蜀锦千端……”每一份礼单的唱出,都引来阵阵惊叹与低声议论。不同阵营的使团之间,目光交错,暗含较量。江南的绸缎与辽东的人参仿佛在无声角力;波斯的金币与天竺的香料争奇斗艳;就连匈人那庞大的牛羊数量,也引得一些草原部族使者侧目。偶尔,因礼单厚薄或言语机锋,还能听到压抑的嘲讽与反唇相讥,若非在威严的王宫之前,甲士环伺,只怕早已酿成冲突。然而,最引人侧目乃至引发一场小小风波的,却是波斯将军拜住之弟,作为波斯都督府副使前来贺喜的阿卜杜勒。此人显然对中原礼仪一知半解,更未深究西凉王府内讳莫如深的禁忌。他除了奉上成箱的金银、精美的波斯地毯与挂毯外,竟还得意洋洋地表示,听闻西凉王雅好“成熟风韵”,特意搜罗了十余名出身波斯贵族、风姿绰约的成熟美妇,充作“贺礼”,并当众夸耀这些女子的身份与美貌。话音未落,王座之侧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。一直保持着雍容微笑的妇姽,脸色骤然阴沉,眸中寒光迸射,仿佛被触及了逆鳞。她甚至未等礼宾官转圜,便已霍然起身,近两米的身高带着巨大的压迫感,指着阿卜杜勒,声音冷厉如西伯利亚的寒风:“放肆!汝是何人?安敢以此等污秽之言,玷污本王大婚之典?西凉王宫,岂是藏污纳垢之所?本王与王上情深意笃,容不得半点亵渎!将此无礼之徒,给本王轰出去!那些……东西,一并扔了!”阿卜杜勒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惊呆了,他完全无法理解,进献美女在波斯乃至许多西域国度乃是常事,何以引来王妃如此激烈的反应?他张口结舌,试图辩解,却被如狼似虎的王府侍卫架住。殿中一时鸦雀无声。天竺使团中有人发出低低的嗤笑,羌人使者摇头晃脑,塞人头领交头接耳,脸上皆是一副“早知如此”的讥诮表情。波斯人竟不知西凉王妃善妒,且严禁任何女子接近王上?真是自讨没趣。我看了一眼面色铁青、胸膛剧烈起伏的妇姽,知道此刻绝不能拂逆其意,但又需给波斯方面留些颜面,毕竟波斯都督府战略位置重要。我抬手示意侍卫稍缓,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杜勒副使远来是客,心意领了。然我中原礼法,与波斯风俗有异。此事作罢,副使请入座吧。至于所荐之人……”我略一沉吟。“暂且交由薛夫人安置,另行处置。”阿卜杜勒如蒙大赦,冷汗涔涔地谢恩入席,再不敢多言。妇姽狠狠瞪了我一眼,但见我并未收回成命,且当众维护了她的权威,脸色稍霁,冷哼一声坐下。薛敏华则垂首应命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。这场风波过后,大婚礼仪终于得以按部就班进行。尽管我内心倾向于节俭,但在十大财团——安西银行、第一共和银行、泰丰银行等联手出资千万的支撑下,在众将士“王上婚礼岂能寒酸”的呼声中,这场婚礼的奢华程度,已然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。第一项,祭告天地。在新建的圜丘坛上,我身着玄色冕服,妇姽着玄纁深衣,依古礼焚香祷祝,钟磬齐鸣,庄严肃穆。然而,第二项“拜父母”时,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。高堂之上,空空如也。韩月生父不详,母即新娘。满殿文武,四方使节,皆屏息垂目,不敢直视。连主持仪式的礼宾官也僵在原地,额角见汗,不知该如何唱喏。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,妇姽忽然动了。她侧过头,冠冕玉旒轻摇,深深看了我一眼,那目光中有决绝,有期待,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。她极轻微地,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。我读懂了她的意思。深吸一口气,我撩起冕服前襟,面向她,缓缓屈膝,跪了下去。这一跪,跪的不仅是眼前的妻子,更是那十四载养育之恩、如山如海的母子情分。这一跪,象征着那个名为“韩月”的孩童对名为“妇姽”的母亲的最后告别。从此,血缘的纽带将以另一种更紧密、也更悖逆的方式延续。殿中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。许多文官闭上了眼睛,不忍卒睹;武将们则挺直了脊梁,目光复杂;四方使节表情各异,或惊愕,或玩味,或沉思。礼毕,我起身。妇姽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逝,随即被璀璨的笑意取代。第三项,夫妻对拜。当我们相对躬身,额首几乎相触时,殿中爆发出如雷的欢呼与祝贺之声,暂时掩盖了所有的尴尬与异样。“礼成——!”礼宾官用尽全身力气,拉长声音高喊。刹那间,礼乐大作,钟鼓喧天。承运殿那扇巨大的鎏金殿门被轰然推开,早已准备就绪的、穿着崭新礼服的安西军士,如同金色的洪流,托举着令人瞠目的珍馐美馔,鱼贯而入。烤全驼披着金红色的脆皮,昂首置于特制的巨盘之上;整只的黄羊、肥牛在火光下滋滋作响,油脂滴落,香气四溢;鸡鸭鱼肉或蒸或煮或炸或烤,形态各异,色泽诱人;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果蔬被巧手雕琢成各种吉祥图案;盛放食物的器皿,非金即银,或为官窑极品瓷器,在无数烛火与夜明珠的映照下,流光溢彩,晃人眼目。如同琥珀般晶莹的葡萄酒、醇厚清冽的江南米酒、浓烈的草原奶酒,装在镶嵌宝石的银壶玉樽中,被殷勤地斟满每一位宾客的酒杯。盛宴,正式开始。喧嚣声、笑谈声、祝酒声、乐舞声,瞬间将这座辉煌而压抑的宫殿淹没。人们似乎暂时忘却了外界烽火,忘却了伦理纠结,沉浸在这极致的奢华与感官狂欢之中。我坐于主位,接受着一波波潮水般的祝贺。妇姽紧挨着我,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、如同少女般的明媚笑容,不断举杯,眼波流转间,既有王妃的威仪,亦有着毫不掩饰的、对身边夫君的眷恋与独占。我亦笑着,应和着。目光却偶尔掠过殿中那些看似欢醉、实则各怀心思的面孔,掠过殿外深沉的夜空,心中那根弦,始终未曾真正放松。这场用无尽财富与复杂情感浇筑的婚礼,是辉煌的起点,还是风暴前最后的宁静?觥筹交错间,仿佛有无数暗流,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下,无声涌动。盛宴的气氛在珍馐罗列、酒香弥漫中臻至高潮。就在众人以为这已是奢华的顶点时,承运殿侧门处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,伴随着金属滚轮碾过金砖地面的低沉闷响,一股混合着冰雪寒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、古老蛮荒气息的味道,悄然渗入暖意融融、香气扑鼻的大殿。所有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,迅速低伏下去。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停下酒杯与交谈,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处。三十六名身材格外魁梧、赤着上身的安西力士,肩扛粗大的原木杠子,步伐沉稳如夯地,正将一座巨大的、以整块寒冰粗略雕琢而成的平台缓缓推入殿中。冰台之上,覆盖着厚厚的、边缘缀有金线的玄色丝绒。而丝绒之下,隐约可见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轮廓。礼宾官深吸一口气,用比先前唱喏礼单时更加高亢、近乎吟诵的声音宣告:“——洮源羌部大首领戎渠,献‘雪山之神’遗骸!此乃其部勇士于祁连绝顶万年冰隙中所得,冰封不知几万载,犹存生气!今肢解烹制,以飨王上,贺大婚之喜,祈江山永固,福泽绵长!”话音落下,力士们猛地一掀玄色丝绒!“哗——”冰台之上,赫然呈现出一堆经过初步分割、却依然保留着惊人原始形态的巨兽骨肉!最大的几块,骨骼粗壮如殿柱,覆着一层青灰色、布满奇异纹路的厚皮,即使经过处理,依然能想象其生前巍峨如小山的体型;切割好的肉块呈现暗红色,肌理纤维粗大得异乎寻常,隐隐泛着玉石般的光泽,与寻常牛羊迥异;一些巨大的肋骨被单独摆放,弯曲的弧度令人胆寒;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半埋在其他肉块中的头颅骨,虽无皮肉,但那长达数尺的颚骨与匕首般交错的齿痕,无声诉说着其作为顶级掠食者的凶暴过往。整副遗骸散发着浓郁的、来自远古冰层的寒气,以及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、近乎威压般的沉重感。殿内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惊呼与抽气声。许多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仿佛那死去了万年的巨兽仍能暴起伤人。天竺僧侣双手合十,低声诵念;波斯使者瞪大眼睛,失态地站起;匈人首领喉结滚动,眼中既有敬畏,也有贪婪;连见多识广的江南世家代表,也面露骇然,交头接耳。这已不仅仅是食物,更像是一场展示权力与征服的献祭——征服自然,征服时间,征服一切不可知的神秘力量,并将其作为最隆重的贺礼,奉献于西凉王座之前。力士们迅速而有序地将不同部位的肉块取下,交付给早已等候在侧、穿着雪白工服的御厨。巨大的铜鼎下炭火熊熊,滚油在特制的巨锅中翻腾,炙热的铁板嗞嗞作响。御厨们显然早有演练,手法精熟,各显神通。粗壮的腿肉被切成厚片,裹上秘制香料与蛋液,投入翻滚的油锅,瞬间膨胀金黄,外酥里嫩,香气霸道地席卷开来,是为“油炸龙脊”。肥瘦相间的肋条肉,被串在手臂粗的铁钎上,架在烧得通红的无烟炭上反复炙烤,油脂滴落,火苗窜起,焦香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野性气息,名曰“火烤荒原”。最精华的里脊部分,被大师傅运刀如飞,片成薄如蝉翼、几近透明的肉片,盛在冰玉盘中,配以腥膻俱无、只取至鲜的鱼露与山葵,唤作“冰髓刺身”。巨大的骨骼与边角碎肉则被投入数口巨大的陶瓮,加入老参、灵芝、雪莲等数十味珍贵药材,以文火慢炖,汤汁渐渐化为浓郁的乳白色,蒸汽氤氲中弥漫着令人骨髓发酥的奇香,这是“万载龙骨汤”。数十种以这史前巨兽为原料烹制的菜肴,如同变戏法般迅速呈递到主位之前的长案上,琳琅满目,热气蒸腾,异香扑鼻,形成一幅既野蛮又精致、既古老又鲜活的饕餮画卷。
侍立在旁的宫女正要上前布菜,一直依偎在我身侧、眸中异彩连连的妇姽却轻轻摆了摆手。“退下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。宫女们悄然敛衽退开。在数百道目光的聚焦下,妇姽缓缓站起身。她今日的王妃礼服庄重华美,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挽起那宽大而碍事的袖口,露出线条优美而有力的小臂。她拿起一柄造型古朴、锋刃雪亮的银质餐刀,又取过一只同样质地的长叉。她没有去看任何人,所有的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了眼前那块最为肥美、烤得恰到好处的“火烤荒原”肋肉上。她微微俯身,动作并不熟练,甚至带着一丝与她那高大身躯和强势性格不太相称的笨拙与认真,手腕稳定地用力,餐刀精准地切入焦脆的外皮与肥嫩的肉质之间,轻松分割下一块大小适中、油脂滋滋作响的肉块。然后,她放下刀叉,用那双曾握惯了沉重战戟、沾染过无数鲜血的、骨节分明的手,小心地捏起那块滚烫的肉,转过身,面向我。
冠冕的玉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,折射着璀璨的灯光,却遮不住她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眸。那里面没有了王妃的威仪,没有了沙场统帅的凌厉,甚至没有了平日里的炽热与占有,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、温柔的专注,以及一丝深藏其下的、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。她将捏着肉块的手,缓缓递到我的唇边。“夫君,”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,却又清晰地传入我耳中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“尝尝……‘荒原’的味道。”这一刻,万籁俱寂。连殿中隐约的乐声似乎都消失了。所有的目光——惊愕的、玩味的、了然的、嫉妒的、感慨的——都凝固在这一幅画面之上:美艳不可方物的西凉王妃,以最原始也最亲密的方式,亲手为她的王上、她的夫君、她曾经的儿子,喂食着象征着征服与不朽的远古之肉。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肉块,看着她眼中那抹混合着奉献、讨好与不安的光芒,鼻端是霸道的肉香与她身上熟悉的馥郁气息。没有犹豫,我微微张口,就着她的手,将那块犹带高温、外焦里嫩、蕴藏着难以言喻力量感的肉,含入口中。肉质粗犷而鲜美,嚼劲十足,一股灼热而蛮荒的暖流瞬间自喉间滚落,蔓延向四肢百骸。奇异的是,并无想象中的腥臊,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能唤醒生命最深层次渴望的醇厚滋味。我慢慢咀嚼,咽下。然后,迎着她紧张的目光,缓缓点了点头,嘴角勾起一抹真实的、带着赞许的笑意。“甚好。”仅仅两个字,却仿佛卸下了她心头千钧重担。她眼中骤然爆发出比殿中所有灯火加起来还要明亮的光彩,脸颊飞起一抹动人的红晕,那笑容灿烂得如同冰雪初融后第一缕毫无阴霾的阳光。她迅速转过身,又从那“冰髓刺身”中挑起最莹润的一片,再次递到我唇边,动作比方才流畅自然了许多,带着一种得到肯定后的雀跃与满足。“再尝尝这个,夫君,凉润些,解腻……”我就着她素白的手指,再次吃下。她似乎爱上了这个亲昵的“游戏”,乐此不疲地为我切割、挑选、喂食,从“油炸龙脊”到“龙骨汤”中舀起一勺乳白的浓汤,小心翼翼地吹凉。每一次投喂,她的眼神都亮晶晶的,充满了纯粹的喜悦与一种近乎炫耀般的亲密。仿佛通过这最原始的“哺育”行为,她不仅是在履行妻子的职责,更是在向全天下宣告她对我的绝对拥有与呵护,是在用这超越凡俗的“神兽”之肉,为我加冕,为我灌注不朽的力量与气运。殿中众人,表情复杂到了极点。有人低头饮酒,掩饰眼中的震动;有人交换眼色,露出心照不宣的了然;有人则难掩羡慕或嫉妒。那些来自各方、本就对这对“特殊”夫妻关系心存疑虑或鄙夷的使者,此刻亲眼目睹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,许多固有的观念似乎都在动摇——这绝非简单的悖逆或权色结合,其中分明缠绕着常人难以理解、却又无比牢固深刻的情感纽带。盛宴在继续,喧嚣重新响起,却似乎都成了这一幅“王妃喂食图”的背景。金碧辉煌的宫殿,史前巨兽的献祭,美艳王妃的侍奉,年轻王上的安然受之……这一切交织成一幅荒诞、奢华、充满权力隐喻与情感张力的奇异画卷,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中,也注定将成为未来史书中浓墨重彩而又争议无穷的一笔。而我,在妻子殷勤的投喂与满殿含义各异的目光中,细细品味着口中那来自远古的、蛮横的力量滋味,心中却如同殿外那片深沉的夜空,平静之下,暗流汹涌。这被分食的“荒原”,究竟是祥瑞的献礼,还是某种不祥的预兆?这亲昵的喂食,是温情的羁绊,还是更深一层控制的开始?
贴主:卓天212于2025_12_10 23:07:46编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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