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:蹈锋赴火 熙熙攘攘的人群,正是午后时分。 忙完了一日农活的农夫们扛着农具,脸上带着疲惫,又带着回到温暖家园的
欣喜与渴望。招呼的店家,回府的官员,赶着车马入城的商贩,还有城门口吆喝
着维持秩序的兵丁衙役……近年来柳霜绫罕有进入烟火气息浓郁的地方,这一刻
恍若隔世。 并非怀念人间的味道,而是上一回靠近一座城池,当夜遇险,再遇上了一位
刻骨铭心的少年。阳光开朗,正直善良,乐观上进,坚强不屈,体贴共情,多么
惹人喜爱又可贵的品质。这样的少年还长得好看,虽年岁轻经历不丰还嫌稚嫩,
到了哪里都会让女子心动。本是很简单的道理,可惜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懂,更没
有多少人能够做到。 柳霜绫暗叹一声,在城外一座特制的小门前掏出玉牌。小门前的光芒一阵扭
曲晃动,在玉牌微光的映照下徐徐开启。女郎绷起了俏脸,自言自语地轻吟一声:
“来生再见。”排除脑中杂念,毅然决然地穿过小门。 在小门后等待她的人不知凡几。 除了柳冯二族族人之外,大城池里专为修士们设立的茶馆,酒楼,近日来始
终满满当当。原本冯柳二族通婚日期将近,有些闲来无事的修士早早来到洛城,
等候观礼。更想不到柳高阳身陨,洛城立时成了近期仙界的目光中心。 “小姐回来了!”苦苦等候多日的柳氏族人又惊又喜地高喊一声。数十人立
刻乌拉拉地将柳霜绫围住。 柳霜绫媚目一扫,聚集的修士足有三四百人。有柳氏的,有冯家的,穿戴各
宗门服饰的,甚至还有百余名效命于官府的修士。有人满心希翼,有人慌慌张张
不敢对视,有人忧心不已。身披官差服饰的修士则紧张地四处打量,唯恐起了冲
突。 她媚目一合,再睁开时目光已流波般转向另一侧,冯家的人已气势汹汹地围
了上来。 “柳霜绫,你竟敢戕害长辈!” “你是谁?”柳霜绫不答,厉声道。 “我……” 柳霜绫名声在外,冯符云刚死在她手中的消息已纷纷扬扬地传出。 修为相近者,想分胜负都不算易事,遑论被当面杀死。何况冯符云的功法相
克,占了大优,让人不可置信。 可冯缚尘狼狈逃回,只说冯符云死在柳霜绫手上。至于为何他不出手相帮,
还是柳霜绫另有强援,冯家传出的消息则语焉不详。 这一战短短半日之内就轰动全城。这名冯氏族人地位不高,修为远远不如,
被柳霜绫的目光一瞪,登时倒退两步。就连女郎天生悦耳的声音,听来都觉如刀
戳耳般心胆俱裂。 “小女子要回家拜祭先祖。”柳霜绫见围观者中各宗门派人士甚多,团团一
福道:“五日后柳氏于城北五十里设宴,诸位若有余暇,还请赏光。” 女郎举步便行,人群中自然而然分开一条通道,无人敢阻。自柳高阳死后,
柳氏惶惶不可终日,每日迎来送往不免受些明里暗里的吆喝胁迫,吃了一肚子的
气。现下终于可以抬起头,柳氏族人跟在她身后挺直了腰板。当然也有人不以为
然,在背后不住地冷眼,暗暗嗤笑。——来城门的人虽多,大都上不得台面,真
正有能力搅动洛城风云者怎会自降身份到城门口来吹冷风?柳霜绫现下得意一时, 作为洛城最大的两家仙族之一,柳氏在世俗的府邸同样引人注目。座落于洛
城府衙旁,门口两只石狮子雄赳赳,两只眼睛用玉石雕制,镇宅辟邪。门口的大
红朱漆门上,贴着两张门神,目光凌厉,面相威严,栩栩如生,让人不敢对视。
如有修行人士到此,一眼就知若有邪祟靠近,石狮与门神都会一齐活过来,将邪
物撕成碎片。 柳霜绫迈着沉稳的步伐,无视了家仆们的跪拜直入后院。往日随和的小姐今
日面如寒霜,柳氏族人们又不由心头一黯。 早有十余人等在后院中,一名老妇见了柳霜绫赶忙上前,泪眼婆娑道:“女
儿。”柳霜绫出生时,老妇年事已高,修为又弱,即使有乘黄为她增加了命数,
是年已两鬓风霜。至于柳父,十余年前已亡故。 “娘!”柳霜绫握住母亲的手,见家中长辈里有分量的都聚集在此,一个个
至少都貌如中年。柳氏凋敝,这里再无一人可以依靠。女郎拍拍母亲的手道:“
女儿先去祭拜老祖。” 后院一道门泛起光华,柳霜绫当先入内。一阵灵光扭曲,众人鱼贯而入,像
在世间凭空消失。 在府邸的后院,柳氏仙族占据此地时开辟出一个空间,下接柳氏世代守护的
灵玉矿。 柳霜绫进入之后,香风扑面,灵气浓郁,连接到地底的法阵源源不绝地将灵
玉矿里弥散的精纯灵气送到柳府。 这里原是柳氏一族的骄傲,可此刻的柳霜绫看着身边帮不得多少忙的族人,
不得不相信洛芸茵的那句话:柳高阳占尽了气运……这座洞天福地,现在奇货可
居,多少人等着入主此地。 危机当前,柳霜绫不及心焦,居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曲寒山来。比起曲寒山,
柳府算得了什么?那一天,自己满心讶异与稀奇地随着那个少年踏入了曲寒山……
柳霜绫赶忙甩了甩头驱除杂念,踏步向前行去。可这条伸向远方灵雾蒙蒙深处的
石子路,又让她想起和少年一起步入的山脚石阶…… 穿过石子路,直到灵堂前。柳母轻声道:“老祖修行时出了岔子,真元爆散,
临危时强行护住了府邸与矿井,尸骨无存……” 柳霜绫心中一揪,听得这话,就知柳高阳会有这般结局,并非忽然发生的意
外。她与柳高阳仅接触过一回,那时的柳高阳,看上去不过三十岁,精神焕发。
只是若认真看的话,就能看见他的发丛中夹着些许银丝,说话时偶尔还咳上一声。 当年的柳高阳在柳氏一族里被奉若神明,仿佛从没有任何事情会难得倒他,
每个人都相信他会勘破天机。现下回想起来,柳高阳二十年前出关,就是已猜到
了自己的结局,才会匆忙而突然地与冯家定下亲事。世事无常,柳高阳恐怕没有
想过,自己的生命会这样走到尽头,走得比预期还要早得多。 至于为什么会在真元爆散之时还能护住府邸,自是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。
在修行处布下阵法,并专门修炼了特殊的法门,一旦出了岔子,就自行爆体,靠
法阵之力避免波及府邸与矿井。 “老祖不在了,我来守护柳家。”柳霜绫换上孝衣,拈起三根香点燃,在柳
高阳的灵位前跪下,心中默祈祝词。 冯柳两家定亲之后,柳霜绫遭冯雨涛冷眼,情路不顺,彼时曾在心里对柳高
阳定下这门亲事颇多埋怨。现下既想通了这一切,怨气不再。 柳霜绫祭拜已毕起身,众人正要退出灵堂,柳霜绫道:“且慢!五伯爷,我
问你一句话。” 五伯爷白发苍苍,闻言迟疑了一下才回身,陪着笑道:“孙女儿要问什么?
” “信隼一向你在掌管,我问你,你何时收到我的回信?” “昨日刚刚收到。”五伯爷笑得越发谄媚,道:“先前始终找不到你的下落,
不得不将信隼不停地放出去,直到昨日。” “昨日么?”柳霜绫冷笑一声,转身向柳高阳的牌位一揖,道:“老祖灵位
在此,我再问你一句,你何日收到我的回信?” “的……的确是昨日。”五伯爷满面焦急与痛心不忿,道:“你数月来音信
全无,外敌连连逼迫,信隼从来都是放出去之后,力尽回来稍作饲养又行放出……
” “好吧,这事且放下。”柳霜绫环顾一屋子的族中先辈,道:“外敌逼迫,
可有谁愿意担起这个家?” 鸦雀无声。柳氏失了柳高阳,擎天之柱崩塌,家主的位置虽让人垂涎,现下
绝不是坐上去的好时候。 “既没有人愿意,那今日起,我就是柳氏之主,可有异议?”柳霜绫站在灵
位前,正是灵堂最中心的位置,坚定的目光一一扫过族中的前辈们。一向温柔得
有些随遇而安,即使厌恶不喜仅是悄悄避开的女郎,这一刻却是咄咄逼人。 “女儿……”柳母忍不住泪眼婆娑。今时的家主之位,下面就像摆了团火焰,
坐上去饱受煎熬之苦已是轻了。 “既无人反对,今日起,我就是柳氏之主。”柳霜绫不顾母亲的劝说,道:
“我为家主,第一条令,便是……” “诸位老爷。”话音未了,灵堂外传来管家的通报道:“逍遥宗林公子求见
小姐。” “逍遥宗林公子?可是林明曜公子?”灵堂中嗡声四起。逍遥宗在西天池之
下举足轻重,堪与无欲仙宫匹敌。柳氏一族除了往年的柳高阳,可搭不上逍遥宗,
若来者是林明曜,分量更重。 “正是,林公子呈了拜帖。”管家递上拜帖。 “帖上怎么说?”柳高阳身陨,柳霜绫未归时,族中以柳兴杓为尊。他高柳
霜绫三个辈分,自然而然接过拜帖,猛然想起柳霜绫方才的话,回头时正见女郎
朝他冷目而视。当下忙承上拜帖,道:“请家主定夺。” 柳霜绫接过拜帖大略一览,道:“我这就去见林公子。” “家主且慢。”柳兴杓随在柳霜绫身后,道:“林公子贵为逍遥宗少主,家
主不可轻易开罪。近日来虽有不少宗派上门明里暗里地要挟逼迫,以逍遥宗的身
份,今日来的目的未必在此。家主可多与林公子交好,族中或可得一强援。” “嗯。”柳霜绫不置可否,轻声应了一句,心中却想,名山大宗,拉不下面
皮豪夺,巧取难道还不好意思么?族中除我之外只有两人刚跨入道生境就止步不
前,实力羸弱,如孩童怀异宝行于闹市。重压之下,如今一个个只想着苟全,望
着有人大发善心。自己挺不直腰板,人家难道会和你客气么?唉,这才是柳家最
大的危机。 柳府的花厅里悬着三幅字,三幅画。林明曜摇着折扇,对着一幅春山凇露图
频频点头,似乎对这幅画十分喜爱。以至于柳霜绫领着三人到来,都没有察觉。 “林公子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,还望见谅。”柳霜绫见状,不卑不亢地道。 “啊哟,柳仙子,小生素爱书画,此画深得我心一时沉迷,恕罪恕罪。”林
明曜潇洒转身,双手环握折扇拱手道:“得见仙颜,此生何幸。” “岂敢。公子驾临舍下蓬荜生辉,快快请坐。”柳霜绫在主位坐了,道:“
来人,取画赠予林公子。” 两人旧时曾有数面之缘。林明曜出身不凡,面如冠玉,英俊潇洒。今日看柳
霜绫身着素缟,果然女要俏一身孝。柳霜绫艳满天下,有欺霜倾瑶台的美名。原
本就妩媚动人的仙子当下不仅平添三分俏丽,更增五分楚楚可怜,谁见了都要心
动。 林明曜接过春山淞露图收入囊中,道:“仙子赠图,小生必当珍而重之。” 两人闲谈几句,林明曜问起柳霜绫近年来云游所见所闻,柳霜绫简略答了。
前期两年余俱是停停走走,乏善可陈,至于遇见齐开阳之后,柳霜绫不肯提及。 “原来如此,柳仙子此次云游途中痛失至亲,还请节哀。”林明曜宽慰一句,
话锋一转,压低声音道:“小生听说仙子途中结识一乡野少年,那少年惹出不少
麻烦,更听说冯公子因此大发雷霆。小生今日登门,正为此事而来。” “柳冯两族些许家事,劳林公子费心了。”柳霜绫虽觉讶异,不动声色道:
“愿闻其详。” “柳仙子今日刚回洛城,或有些事尚未知晓。不瞒柳仙子,冯家对此事引为
奇耻大辱,冯公子亦称令家族蒙羞。小生听闻冯公子有意悔婚,断了这门亲事。
仙子,照小生说,未免有些小题大做,个中深意,仙子该当了然于胸。” 柳霜绫闭目聆听,待林明曜说完才缓缓睁眼,目视族人,得到肯定的答复后,
丝毫不觉意外,道:“多谢公子提点。” “柳仙子可有应对之策?” “暂无。”柳霜绫顿了顿,悠然道:“与冯家同有此意者,不在少数。” 言下之意,比起那些欲生吞活剥了柳氏的大宗门,冯家实在算不得什么。 林明曜观察至此,道:“看来柳仙子已接任家主之位,可喜可贺,实至名归。
柳家主,小生倒有一策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“还请公子指点。” “不瞒家主,小生来洛城,亦奉宗门之命。” 柳霜绫闻言,欲挥手让花厅中的余人全部退下。不料林明曜直接开口道:“
家主,柳家如今是奇货可居,人人盯着想咬下一大块肉来。小生说一句风雨飘摇,
家主心中有数,想必不为过。” “族中血脉延续全赖此根基,我不会交出去。” “呵呵,家主雄心让人钦佩。”林明曜拱了拱手,刷地一声打开折扇轻摇,
配着他面如冠玉,着实潇洒倜傥,道:“但靠柳家主一人,势单力孤,不足以护
得周全。” “林公子有话请明言。” “快人快语!”林明曜赞一声,目光扫视着柳霜绫凹凸有致的身材,施施然
道:“冯雨涛自视甚高,实则与家主相比,连提鞋都不配。冯家一族眼光不过如
此,不识明珠美玉,不足挂齿。不瞒家主,小生六年之前初识家主,一见倾心,
念念难忘。鄙宗门有些名头,小生在宗门里还能说上两句话。小生斗胆,请家主
垂青结为道侣,则冯家绝不敢再来骚扰家主,小生必尽全力,保得柳氏一族一毫
不失。” 柳霜绫默然无语。难怪林明曜不屏退旁人,难怪说什么“了然于胸”。不屏
退旁人,自是他这番话对柳氏一族当下的现状而言有极大的好处,生恐说不动柳
霜绫,索性让旁人一齐听了,好劝说这位新任的家主。至于了然于“胸”,不言
自明。 跟在柳霜绫身边的三位族老果然意动,一起望向柳霜绫。逍遥宗在西天池麾
下名列第一宗门,高人无数。林明曜贵为少主,身份显赫,若能与他结为道侣,
柳氏瞬间就傍上强有力的靠山,再没人敢逼迫,不啻于如今强敌环伺之下的一线
生机。还可能是最后的生机! “多谢林公子美意。妾身至今仍有婚约在身。”柳霜绫心意早定,若要投靠
个宗门,先前直接答应洛芸茵便罢,道:“妾身现下名声并不好,恐有损林公子
威名。” 三位族老当即对视一眼,错过了村,未必还有店,柳兴杓当即就要谏言。林
明曜抢先道:“哈哈。区区婚约,不过是鄙宗门一句话的事。名声一事,小生自
可为家主分说明白。呵呵,鄙宗门双修之道的奥妙,外人虽不尽知,关于此事,
只消一句话无人有资格反对。家主或有疑虑,不忙,不忙,小生要结道侣亦非简
单随便之事,家主自可慢慢考虑。若不是家主姿色禀赋俱是上上之姿,小生何得
钦慕?顺道一提,东天池的法旨非同小可,家主小心应对。若有不妥之处,可知
会一声,小生当尽全力。不敢叨扰太久,小生告辞。” 柳霜绫本欲相送,起身后又停住,道:“妾身还有些紧要俗务,大族老,送
林公子。” 林明曜刚刚出门,另两人便异口同声道:“家主,林少主所言在情在理,还
请家主早做决断。” 声音急迫,声量也大,恨不得林明曜连他们的喘气声都清楚听见。 柳霜绫不答,从后门离去 两人跟在身后不停地劝谏。 待行了一段路,柳霜绫道:“两位不必再劝了。这一家上下,只剩我还能待
价而沽,要卖……也要卖个好价钱。” “林少主的价码,难道还不够高么?” “够高,但随随便便就卖出去,人家拿到了东西,未必肯付账。到时候,再
去求谁呢?”柳霜绫淡淡地说着,仿佛真把自己当做了一件货物,心中却想起了
安村。 施舍得来的东西,永远靠不住。踏足安村时,柳霜绫也曾同情那些凡人。光
凭他们,就算知道被蒙骗,多半忍气吞声,继续被邪魔盘剥下去。 现在的柳家,在仙界顶尖的人物眼里,和安村并无区别。施舍一口得以苟全,
不过是得一夕残喘。 “你们就算急着把我卖掉,不得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,看上去更有卖相些?
再帮我物色一个好主顾,至少,我不会被人吃干抹净之后像条狗一样被扔出来么?
对了,传我的令:即日起再有私通外人者,不赦!” 柳霜绫丢下一句话,自顾自走了,留下两名族老面面相觑,面上一阵红,一
阵白。 走进三年未回的香闺,柳霜绫掩上门,背倚着房门慢慢软倒,无数的委屈涌
上心头,终于忍不住埋首于支起的双膝,嘤嘤啜泣。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柳
高阳,寿元将尽,新的境界遥遥无期,前途无路之下的绝望。当年的柳高阳,还
一息尚存,猛虎虽老,犹有余威。今时的自己…… 今时,只能依靠自己。用自己的双手,让人相信自己的实力与潜能,被那些
高高在上的人看中,当作奇货可居。柳氏,只剩下这一条生路。想到这里,柳霜
绫抹去珠泪起身,不由又想起了齐开阳……少年不识愁滋味,可他这一生如履薄
冰,比起他来,自己一个小小的柳氏又算得了什么?在曲寒山入梦之时,饱受雷
劫噬身之苦同样绝望,可熬过去之后,一切都有希望。 柳霜绫入城后,亲口承诺五日后于城北五十里设宴。新任的家主既已应下,
柳氏族人又全靠她撑着台面,当然要尽心尽力地办妥。柳霜绫的确是整个世间都
罕见的奇才,别说在柳氏,就算是最顶尖的宗门里都要被悉心培养。族老们听进
了她的话,卖力地筹备宴席,好让她光鲜亮丽地登场。 可到了第二天,柳兴杓便气急败坏来报:“家主,我们选定的设宴之地今日
被冯家的人强行占了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冯缚尘带着人强占了地,说他家后日要摆宴招待各路仙长。族人与他争执,
反被打伤了六人。”柳兴杓气得一脸白须颤动,道:“冯缚尘还递了请帖,请家
主后日赴宴,这不是欺负人么?” “这样……不必争抢,就让他们去办吧,都一样。”柳霜绫想了想,打开请
帖,见主人署名冯雨涛,道:“帮我回赠一份谢帖,请冯雨涛后日城北相会,不
见不散。” “是。” 两日时光悠忽而过。柳霜绫起得甚早,起后调息运功三个周天,又不紧不慢
地梳妆打扮。直等到日近中天,这才离开闺阁,带上早等得心焦的三位族老,离
了洛城驾起七宝香车,向北面飞去。 近来聚集在洛城的修士足有数百人,并不是每一位都有资格参与,能成为冯
家座上宾,都是有头有脸的高人。冯家摆足了排场,不在地面设宴,而是架起仙
台悬于半空之中。仙台上布云鼓舞,再以香花瑶草点缀,直若仙境般美不胜收。 冯雨涛身为冯家少主,今日主迎来送往之事,早早到场。冯家近来蒸蒸日上,
不仅与东天池交好,主事洛城近在咫尺。看时辰已近午,许多前辈仙长都已到场,
柳霜绫依然不见踪影,不由心中冷笑。 柳霜绫打的什么主意,有见地者都能猜得到。冯家早已研究得透彻,只等柳
霜绫出招,自有备好的种种应对之方。 客席上东天池二使,尔雅教【吟哦四子】中的谭人之,方人也,楚地阁刘仲
明先生,逍遥宗林明曜这等身份的人物都已入席个把时辰,贱妇居然还在摆臭架
子!冯雨涛恶狠狠地想道。 “剑湖宗洛仙子到。” 通传声响起,冯雨涛赶忙上前施礼。洛芸茵只轻点了点头,态度十分冷淡,
视冯家如无物,道:“柳姐姐还没到么?” “尚未,在下已差人多番催请,不知何故。” “嗯。”洛芸茵看刘先生附近尚有空席,道:“不请自来,还望勿怪,我找
刘先生去。” “岂敢岂敢,洛仙子令蓬荜生辉,快请入座。” 看洛芸茵又是随意点点头便行,熟视无睹,冯雨涛心中暗恨,望着洛芸茵的
背影露出噬人般的目光。 “少主,不可如此。”身旁的族叔压低了声音道:“忍一时之气,来日一飞
冲天,这样的女娃儿不是任由少主随心所欲?” 冯雨涛醒悟,忙换上谦逊的笑容。 又等了半个时辰,远处才传来乘黄悠鸣,柳霜绫姗姗来迟。 定了亲的两人见面,无比生份。柳霜绫下了七宝香车,径直从冯雨涛身边行
过,冯雨涛视若无睹。 “柳姐姐。” 乍见柳霜绫,洛芸茵连连挥手。女郎心中一暖,微福回礼后偏了偏螓首。少
女心有灵犀,点了点头,展颜一笑。 “他没事。”柳霜绫稍觉安慰,于是四面团团一礼,心中又想:“不知道他
养好了伤,会去哪里。” 柳氏同为洛城的地主,她的位置被安排在冯家族人左侧,但四周空空荡荡。 落座之后,偏生其余宾客位置的摆放好巧不巧,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
一席。仿佛强敌环伺,又像三堂会审时的人犯。 交头接耳,指指点点,嗤笑鄙薄,还有幸灾乐祸地看好戏,诸般目光,让人
浑身不自在。柳霜绫面不改色地落座,媚目凛然,直视着所有人的目光。宾客们
见她这般模样,又纷纷猜测,不知是她寡廉鲜耻呢,还是确然问心无愧。 宴请名单上所有人均已到齐,冯雨涛正欲入席主持,又见家仆急匆匆前来,
道:“少主,忘忧洞洞主与千嶂岛岛主求见。” “哦?”忘忧洞主步云阶与千嶂岛主泣蛛仙管灵君俱是方外散修,行事亦正
亦邪,往日和冯家可从没有什么交道。但这两位都是清心境高人,冯雨涛不敢怠
慢,忙道:“快请。” 管灵君面容姣好,面色却如涂豆青,阴沉着脸不露半点笑意。 “冯公子,叨扰叨扰。我二人路过洛城,听闻冯公子将迎娶佳人,说不得,
这就来凑凑热闹。”步云阶腆着个硕大的肚皮,见面先拱手,又指了指了宴席道:
“难不成今日就是佳期?” “这……非也。”冯雨涛面色尴尬,更觉颜面大失,心中更恨柳霜绫,道:
“唉,说来家门不幸。不瞒两位,今日冯某遍邀高人作证,正为分说我那未婚妻
水性杨花,令家门蒙羞一事。” “还有这等事?”步云阶惊道,啧啧连声:“这等女子,万万要不得!蛛仙,
怎么说?人家的家事,还看不看了?” “既然来了,当然要看看。”管灵君说话瓮声瓮气,声音尖细,听着叫人寒
毛倒竖。 “正是!两位还请入席。” “不忙不忙,还有几位好友未到。”等了半炷香时分,步云阶远远招手,道:
“看,来了!” 喜苦二仙,歃血浮屠,俱是正邪难分的人物,这三位倒还罢了。最后一位老
者鹤发苍苍,面貌却仅三十上下,走起路来却是一步一停,仿佛拍棋落子时的一
顿。冯雨涛惊疑不定,再看片刻,才确信这位正是龙棋山【墨鳞叟】诸葛观棋。 “得谒诸位前辈高人,晚辈幸甚,快请入席。”冯雨涛暗觉奇怪,这些人与
冯家平日素无往来,为何忽然到此。他们修为高,尤其是诸葛观棋,千年前就已
步入凝丹之境。但一贯行事怪异,难以交往,莫不是搅局来着?又想今日有东天
池二使,吟哦二子与刘先生在此,家中老祖坐镇,也不怕他们。 冯家早为六人加了席位,诸葛观棋目光一扫却道:“老夫不喜欢和人挤在一
起,那里人少,去那里坐。” 冯雨涛面色不郁,诸葛观棋指的正是柳霜绫身侧的空位,他推脱道:“几位
前辈,席位已设下,不好挪动。” “不必麻烦,我们自备。空手上门,还要白吃白喝么?嘿嘿,贫僧吃得一桌
子鲜血,有人未必看得惯,躲远些!”不理冯家人的安排,【歃血浮屠】青空僧
自顾自来到柳霜绫身边,手一拂,桌案,肉蔬,碗杯,一应俱全。 六人就在此桌落座,各自掏出一只酒壶,觥筹交错,各饮各酒。席间高人自
重身份,不愿和这些行事怪诞者交集,只远远拱了拱手。宴席既开,酒食流水价
地送了上来,唯独柳霜绫桌前空空荡荡,连个碗碟都无,冯家似刻意羞辱。 诸葛观棋起身拈了两只酒杯来到柳霜绫身前道:“柳仙子孤单,老夫向来狗
都不愿意睬,来,老夫斗胆敬仙子一杯。” “多谢前辈。” 柳霜绫慌忙起身举杯,诸葛观棋却收回了手,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,柳仙
子且坐。” 看这模样,柳霜绫不坐,这杯酒就不便敬了。僵持片刻,柳霜绫知道这帮人
行事不依常理,无奈矮身一福落座,这才接过酒杯。杯中酒色泽如墨玉,酒气钻
入鼻腔却是又辛又辣,只嗅了嗅就觉浑身热血涌动。豪情骤起,当即满饮,赞道:
“好酒!” 接着五散修依次相敬。青空僧杯中如注血浆,管灵君的如竹之碧,喜仙贺笑
谈的清透无色,苦仙黎苦居的色泽发紫,步云阶的则如浮云之白。柳霜绫连饮六
杯,登时满面红霞,愈加明艳不可方物。席间女修姿容俏丽者不再少数,除洛芸
茵外,皆生起自惭形秽之感。 “柳姐姐喝了酒,这般红润脸色,可比往日更增几分风情。”洛芸茵正思想
间,柳霜绫投来询问的目光,少女茫然摇头,示意不识六人。 原本如审案犯,偏被这六个怪人夺去所有人的目光,冯雨涛见情况不对,此
时酒过三巡,便起身清了清嗓子,道:“诸位仙长,同道,今日冯家在此设宴,
实有一事求个公断。” 他口才灵便,滔滔不绝地说下去,将柳霜绫与陌生男子形影不离相处数月,
再到违抗东天池法旨一事从头说到尾。其间只消几句撩拨,直说得柳霜绫如水性
杨花,下贱不堪的淫妇:“两位尊使容禀,贱妇辱没家风事小,违抗法旨事大,
请两位尊使定夺,晚辈绝无半句怨言。” “啊哟哟,苦哟~~”二使尚未说话,黎苦居已震天价叫起苦来,道:“冯公
子啊,依我看尚未过门就闹出这等事,这婚约不要也罢。” “嘻哈哈,然也。”贺笑谈嘻嘻哈哈道:“人生在世,何时何地都讲一个称
心如意,我自欢喜。婚事没办就离心离德还做甚么夫妻?冯公子何必委屈自己,
不要也罢,不要也罢。” “贺仙此言正合我意!男欢女爱,岂有同床异梦之理?”林明曜抚掌,身后
的靓丽仕女口衔一颗樱桃,他回头对嘴接了,道:“再说柳高阳前辈已逝,往日
的婚约,悔便悔了吧。看看她,同样的夫妻不和,随了小生之后岂不比从前逍遥
百倍。” 那仕女满面娇羞,轻抬粉拳在林明曜肩头捶了一记。 柳霜绫心中一黯,林明曜贪恋自家美色不假,但话里话外的威胁着实让她恶
心。话已至此,女郎豁然起身到场中,向二使一礼道:“两位尊使在上,小女子
违抗法旨罪不可恕。还请二使高抬贵手稍作宽限,待今日事了,小女子自缚双臂
上东天池请罪。” 二使微一点头,算是允可。 柳霜绫回身向冯雨涛道:“冯公子,往日种种我不同你啰嗦,事已至此,你
既瞧我不上,婚约就此罢了如何?” 冯雨涛目露悲愤之意,道:“冯家满门因我受辱,脸面扫地,岂是一个罢了
就做得数?” “呵……”柳霜绫冷笑一声,道:“莫不是冯公子还在惦记我家的灵玉矿?
” “灵玉矿?你家有,我冯家难道没有?”冯雨涛矢口否认。 “我若偏要悔婚呢?” “你凭什么?” “你我一战,我若胜了,从此你我恩断义绝,各走各路。连我都胜不过,还
有脸娶我?” “若我胜了呢?” “任你处置!”柳霜绫娇叱一声,若连冯雨涛都胜不过,还谈什么保住柳家? “甚好,一言为定。”冯雨涛目中得色一闪而没,回身道:“刘先生,今日
宾客满门,在此动武若冲撞了贵客大为失礼,请借先生法宝一用。” “唉……你们的家事,老夫本不该多嘴,还请再三思。”刘仲明向以公正为
名,劝了一句,见柳霜绫心若铁石,知她已无退路,无奈摇头掏出一物道:“那
今日之战,老夫就做个见证罢。” 那物落下,凭空现出一面碧光圆台将冯雨涛与柳霜绫托住。圆台边缘又有界
域展开,如一只巨碗将冯雨涛与柳霜绫扣在中央,界域上淡淡的青色灵光浮动,
隔绝了内外。 “是刘先生的【青灵结界】,外不入内,内不出外!”
贴主:蛋伤于2025_04_11 7:18:52编辑
贴主:蛋伤于2025_04_11 7:18:52编辑
精彩评论